文╱李靜怡 詳細刊載於破週報 2007-06-15 http://www.pots.tw/node/1815
「你要坐到台西鄉喔？你是從台西來的嗎？」「不是耶，第一次去。」跟車經驗畢竟也有好幾年的統聯客運服務中心的小姐一邊喀喀作響打著電腦鍵盤查班次一邊說，「喔，那我跟妳說妳最好坐早上的，不然妳晚上坐到那邊，旁邊什麼都沒有，一定要別人來接妳，會很不方便。」索性訂了最早的票，前去雲林縣台西鄉。
隔天大客運一路直直配著電視開到了市容空蕩的台西，路上什麼都沒有在賣，嘉義社運青年秘密基地「洪雅書房」房主余國信，穿著深綠色t-shirt上面寫著「只要蚯蚓，不要水庫」，一大隻反湖山水庫代表物，瀕臨絕種的八色鳥正氣凜然站在t-shirt中間一小條樹枝上，彷彿抗議為石化產業作嫁，殲滅低海拔基因庫的吃鳥吃人水庫。前天還忙著在辦自然農法的練習會，余國信要我趕快跳上事前連絡說的敞篷車，轟隆隆藍色小發財，還大聲碎碎唸外加台語嘀嘀咕咕，「妳很久耶，他們縣長什麼都到了，我現在還要準備給他們解說。」到了台西國中蚵貝鑲崁壁畫現場，就看到了另一位南部社運熱血好青年，許秀雲。一樣，講話好像隨身帶了「小麥」，音量震天嘎響，就像是台西漁塭旁邊會用紅色油漆在牆上寫，「卡拉OK，一首十元」，大碗來勁又草根。
"" align="left" border="0" height="180" hspace="5" vspace="5" width="240">五年前開車自助旅行美國西部的許秀雲，當時就被舊金山區域遍佈鬧市、車站、居民區、公園、高速公路、工地圍籬上的600多幅公共議題式壁畫震撼，拉丁區的壁畫主題遍及中國農民問題、反戰、抗議葡萄園所給六塊美金的低廉工資、族裔問題，描繪在地生活史詩與社會運動議題。特別是舊金山教會區(The Mission District)裡面一條長不到100公尺的巴米巷(Balmy Alley)，在巴米巷上，各家後院的木板外牆和車庫門上，畫滿了壁畫，內容中表現拉丁裔的文化傳統、對尊嚴與平等的渴望，還有對美國干涉中南美洲各國事務的抗議、全球農民遭壓迫議題的揭示。
幾年後，還唸著雲科大文化資產維護所的許秀雲和同學一起投了青輔會「台灣青年國際參與行動」的企劃書，得到一小筆錢，完成青年社區藝術行動。「一開始我從台北下來雲林唸大學，還常常被笑說台北人為什麼下來唸書，我覺得下來很好阿，土地教我那麼多，如果沒下來，我永遠只知道SOGO什麼時候打折，拜託，以前怎麼可能像現在一樣穿著運動T出門阿。」「什麼樣的藝術形式才能真實反應雲林這塊農工混合土地上人文與真實處境呢？」就讀藝術科系，而碩士論文環繞著農業問題的許秀雲一直這樣想著。
她和團隊成員們共同走訪大稻埕，探訪推廣堤岸社區環境藝術行動的天棚藝術協會，進入台北啟聰學校理解藝術家共同製作校園馬賽克壁畫的過程，台南關廟觀摩傳統廟宇中的早期潘麗水藝師，如何以壁畫刻畫宗教故事與教育信眾。還各自分別進入雲嘉南農漁村、校園、海港碼頭邊、市區街頭進行田野調查。揣著懷裡青輔會給的那幾十萬，她提筆寫信給舊金山拉丁區域的社區壁畫工作中心「普雷希特眼睛壁畫中心」(Precita Eyes Mural Arts Center)，協會創辦人，一位在拉丁區域教學壁畫30年的老奶奶蘇珊．卡維茲(Susan Cervantes)，得知許秀雲此行實習目的，是要回台灣到農業縣雲林的村莊、社區，透過社區壁畫讓被視為邊陲的文化發聲時，立刻把所有員工召集過來，經過大家的討論，決定免費提供講師、顏料讓許秀雲參與壁畫製作，「我當時第一次感受到跨國NGO的串聯與關懷力量，在美國一枝畫筆可能就要台幣500塊，可是她們也希望我在有限的經費下，能夠參與壁畫課程，之後回到台西鄉，進行讓所有人投入的公共壁畫。」
「在舊金山街頭，連流浪漢看到我們推著推車，就會問妳們是要去畫壁畫喔？在當地工作30年的蘇珊，很希望我們能真的回來操作這套壁畫計畫，她最常提醒的就是︰每個人的想法都有在裡面了嗎？」，許秀雲回來後，和在台西推動反八輕與大煉鋼廠的雲林縣淺海養殖發展協會，以及來自東石，關心台西生態環境狀況的蚵貝壁畫藝術家蔡英傑，開始在台西尋找一面公共性強的牆面，在老街上繞過一遍又一遍，不是視覺焦點不強烈，就是被電線杆擋住，最後決定架構壁畫在台西的最高學府，一所國中。許秀雲做了一場全校演講，在講台上和沒有美術課的台西國中生解釋什麼是社區壁畫，還找了舊金山區域同樣年紀學生畫的壁畫給他們看，最後終於敲定一個班導師為家政老師的二年二班做團隊，開始向國中生展開她的見縫插針環保主義滲透工程。
台北、台中、台南、台東、台西。按照五行相生相剋的說法，要是少了台西，國運就會不昌隆。可是台西明明就特別倒楣，按照蚵農同時也是淺海養殖協會理事長林進郎的說法，「從蔣經國時代的十大建設就一點都沒有幫到過我們。」從前台灣最貧窮的雲林縣張開雙臂、擁抱王永慶和他那被宜蘭、桃園、嘉義拒絕的六輕，被六輕口中「無理的環保抗爭」東趕西趕到雲林，你以為產值6000億的六輕會帶給地方工作機會，沒想到70%的職位最後都給了外勞，「他們要的我們不會，人家一萬五可以請到20歲的年輕人，來到這裡，只能找到50歲不識字的歐吉桑。要進去要有關係也進不到權力核心，只能作警衛，我們雲林的政治和商業本來就是被黑道和樁腳文化控制，樁腳帶遊覽車載滿拍手部隊下來，政治人物只求利益。」承諾給地方20,000名就業機會，最終六輕裡面只有2,000多位雲林人在工作。現在八輕、大煉鋼廠又準備要像雲林大舉入侵，問問國中生，許秀雲說，「當時所有學生都和我說一個當地的標準答案，很好阿！製造就業機會！可是明明問起所有同學有沒有親戚在目前的六輕工作，只有三個人舉了手。」
台灣的漁業分遠洋、近海、沿岸、及養殖，民國70年開始，台西鄉民放棄當時沒有衛星導航，風險與心理壓力大的捕魚，紛紛於沙岸闢池發展收穫穩定、成本較低的淺海養殖業，直至今日約有5000戶淺海養殖人家，為台灣淺海養殖最大基地。附近濁水溪的水偏深色富含養分，因此台西的蚵和文蛤都長得肥美又新鮮，居民發明多樣有炒有炸的蚵料理，漁塭旁的防風林裡更密住豐富生態族群，老鼠、蛇、白鷺鷥或是青蛙。一隻蚵可產數千萬個卵，比台灣人口還多，卵隨波逐流，抓附到農民投放的蚵架上才能生存下來，處於「風頭水尾」之地的台西鄉民也幾乎全以養殖業為生，從家境好的養殖戶，打零工的散戶，販賣養蚵工具的五金行，一直到俗稱「白鷺鷥」，那些在漁塭排水整池、機器撿蛤完後，帶著簡易工具翻過層層泥地找尋遺落的幾枚文蛤到市場賣的歐巴桑。
「真的要去吃沙了。」認命的蚵農說。
「現在不一樣了啦，蚵仔原本八個月收成，現在要一年才收得了。」蹲在小發財車後座，自己也常幫賣檳榔的太太做「檳榔送到家」賺點外快，養殖協會的副總幹事丁宗銘這麼說，旁邊圍坐一整車台灣各地來的NGO青年，一路開往被居民稱作「惡魔島」的六輕工廠附近，遠遠就可以看到綿延數里的石化工業區妄自噴吐白煙。當年台塑六輕在台西附近抽砂一億立方公尺填海，以重力加密方式造陸，造成有保護內陸功能的外傘頂洲快速侵蝕。過度抽砂可能造成海底坡度變陡，碎波線往海岸移近，將砂石刮下造成海岸線倒退。當地海水漸趨污濁，泥巴黏在為掛放舊蚵殼搭起的蚵架上，使著苗狀況變差，而原本台塑認為順暢潮流會把污水帶走，事實恰恰相反，河道淤積，蚵田也被淹沒大半，文蛤死亡率大增，曾經無奈的蚵農在公視紀錄片《美麗的島》裡表示，「天氣好他們不敢排放，天氣壞沒人看得到他們就偷偷排，那個顏色都是紅的，非常紅，你潑在手上看會不會癢就知道了，冬天的時候那個味道真的很不好聞。」
許秀雲就記得一次和淺海養殖協會的大哥們，一起帶著國中生去六輕附近的漁塭做戶外環保教學，漁塭旁就聳立著多支煙囪，一排好幾公里，「附近飄出很濃重的化學塑膠味，吸久了會得腦癌的那種，我看學生都沒有反應好像很習慣了，我自己都忍不住摀起了鼻子，六輕的廢氣看風向，不是臭彰化，就是臭台西。」而林進郎則說，「雲林縣的癌症是全台灣第一名呢。」前幾年蚵農上台北控告台塑污染物影響他們的蚵架，國家在閒置案子幾年以後卻裁定蚵農在海岸上放置蚵架原本就侵佔國土，不予賠償，更何況許多海岸線都已經以三億元賣給台塑，鄉長要進去，都還要登記、看臉色，從來以養殖維生的台西漁戶，提不出科學證據說台塑污染，所有人得知判決，只能安靜認命。
養賴傳統技藝的養殖產業要是再遇上八輕和大煉鋼廠，原本就已式微的夕陽產業猶如越變越小顆的文蛤，八成命在旦夕，這幾年，養殖難作，台西早已人口流失嚴重，許秀雲帶領壁畫創作的二年二班，許多國中生都是隔代教養，「有個小朋友兩個月都沒說過話，因為他跟阿婆住，不會說國語。」問起家中做什麼行業，「老師交待最好不要問，小孩子敏感不喜歡談這個。」許多父母北上做工，或是舉家搬走，「原本這裡的國小一個年級十班，一個班六十個人，現在頂多六、七個班，每班三十個人。台西國中也有招生壓力，附近的麥寮因為六輕回饋金，蓋了完全中學，又有免費營養午餐和交通車，學生都跑過去了，財稅繳中央，污染留地方。」自己也有小孩的蚵農表示。
許秀雲得到校方支持，東湊西湊把禮拜五下午三堂課作為壁畫創作時間，自己則是每個禮拜向工作的科學工藝博物館請假，熬夜加班再從高雄開車、坐火車、坐卡車趕過來台西上課，「真正問起國中生自己對台西的印象，他╱她們說，穿著海灘褲的國中生台客、地層下陷、永慶樓。」許秀雲大笑，「最好是會讓妳們畫永慶樓啦，要畫地層下陷也不太妙。」在其中，她深刻體會到言說也代表一種階層能力，「用紙片說故事以及劇場遊戲等方式讓他╱她們練習說自己的想法，不然一開始大家只能說自己畫了什麼，卻沒辦法表達意思。」她播《不願面對的真相》給學生看，讓他們理解工業進駐並沒有帶來社會階級轉換的場域，卻漸漸失去了賴以維生的天然地域。接著，尋找台西當地自然媒材，當地餐廳在丁宗銘的邀集下，加入了回收蚵殼、文蛤、螺等的支援，嘉義大學美術系以及壁畫家蔡英傑帶著國中生繪製草圖、草圖著色、說明草圖故事到協助蚵貝拼貼，最後出來的草圖是當地討海維生剝撿蚵殼到背鴕的蚵婦、巨大的煙囪、象徵希望的眼睛以及在其中飛翔的海鷗。
「不要期盼大煉鋼廠、八輕這種東西，地方小民不會有若干好處。」蚵農林進郎說。
台塑六輕營運以後，雲林沿海鄉鎮快速沒落，雲林縣人口減少16,000，沿海鄉鎮流失8,000人，沿海水質污染，文蛤養殖期延長、飼料成本提高，環保局開出多張污染罰單，但是六輕從未賠償漁民損失。六輕四期工程早已將當初雲林離島工業區規劃的會致癌「揮發性有機氣體」總量5,400噸╱年用光，所排放的會導致呼吸系統疾病的懸浮微粒更時時超過國家標準。六輕當初承諾造福20萬人新市鎮，蓋醫院、蓋學校、蓋安養院、如今空蕩蕩毫無繁榮景象的台西只多加蓋了王永慶承諾的營利醫院，從來不愁沒有病人，台西鄉新興國小，在六輕投產後，一個月上課不超過20天，因為空氣臭得學校幾乎天天向環保局報案，後來台塑公司甚至「善意捐贈」全校冷氣機，關起門窗，繼續上課。
2007年3月19日，台塑大煉鋼廠案進行第四次專案小組審議，專案小組成員認為台塑案所涉及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每年排放1,487萬噸，約可使台灣再加增約6％的排放量），用水對生態環境、農業之影響（用水122,600噸，相當於50萬人的民生用水），空污與居民健康風險（每年VOC排放1,060噸、 TSP排放4,600噸、NOx排放8,428噸、Sox排放8,428噸），對養殖漁業、養蚵產業之影響，區域排水、中華白海豚等議題皆影響重大。而目前環評未過、備受注目的大煉鋼廠、八輕如果設立，將排放2,300萬公噸溫室氣體，佔全國排放量10%，相當於全國七百萬人民一年食衣住行的排放量，卻僅能增加全國GDP的1%，光是大煉鋼廠自身所將產出的溫室氣體量，就為經濟部規劃全國工業部門總排量的一半，所有的工廠繼續在雲林蓋下去，看不見雲林縣長蘇治芬當初打動雲林父老鄉親的競選口號「希望農業、安定就業、元氣縣政、幸福雲林」要如何實現。雲林要轉型成為「精緻農業首都」，高經濟價值的溫室農作，在地老百姓根本沒有資本，要媲美綠色觀光的宜蘭縣？夢醒得絕對更快。
三個人、六隻手阻擋八輕和煉鋼廠？
在台西主要反對八輕與台塑大煉鋼廠進入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淺海養殖協會的理事長。一個是淺海養殖協會的總幹事。一個是淺海養殖協會的副總幹事。是的，前身為蚵農自救會的淺海養殖協會原本有60多位成員，如今只剩三個歐吉桑在苦撐，偶爾，時不時溜鳥、露屁屁、裸泳、反核、反水庫，成長來自有核一、核二金山漁村的張子見教授，也會率領中華野鳥學會、雲林縣環保聯盟一起幫忙抗爭。自己因為照顧生病父親，從台北搬回台西接管蚵田的林進郎說起鄉親，「都是一種自掃門前雪的心態啦。」事實上台西鄉鄉民平均年齡偏高、教育程度較低，營生不暇，環保力量疲乏，六輕來的十幾年後，地方還是一面倒的支持八輕與台塑大煉鋼廠投設，坐在掛滿祈福蚵殼的淺海養殖協會的辦公室，牆上掛著「政府無能監督，高污染投資案」白布條，丁宗銘小口喝著保利達B和來自綠色陣線、美濃愛鄉協進會、西螺大橋藝術兵營、以及越南籍研究生在內的環保青年說，「我們想要人來，卻也沒有東西留住他們。」就說了台西的最高學府是國中了，在五十多歲的蚵農與國中生之間，究竟誰要填補推動環保運動的空缺？當初幫忙許秀雲到處和西部各團體牽線喝酒、搏感情促成「台灣最大幅的參與式蚵貝鑲崁壁畫」，一直在南台灣環保運動賣命的余國信說，「雲、嘉是一定要合作的！」
反觀堪稱台灣環保運動經典的「美濃反水庫」運動，由返鄉的第二代美濃知識青年號召，以客家傳統文化建立地方認同意義地圖，開啟鄉土共識的運動場域，結合不同職業群體，菸葉農民、鎮籍作家、文史工作者、記者、教授、中小學教師與推動保育黃蝶翠谷和雙溪熱帶林的環保團體結合，「美濃」小鎮成為具有空間延展意義的社會意識主體，台西運動，力道不足，人手不夠，地域認同一直沒有被吸引出來。許秀雲說，「在地動員還是必須靠在地力量，不然我們這些外部進來的人也無法發揮太大的力量。」一次在環境保護抗爭遊行上，年老、難以掩飾悲情的蚵農說，「都是為了下一代子孫，不然我們都是垃圾，要死了。」環運界進入體制的環保署長張國龍，一手推動綠黨的張國龍，再以「不願意因為經濟發展而違背自己的環保理念」卸任以後，那些被環評暫時阻擋卻沒有阻止下來的蘇花高、八輕、台塑煉鋼廠都在蠢蠢欲動，在這個陳水扁大總統日前在工商協進會上說「環保不能阻礙經濟發展」，還被工商大老感動直呼是「遲來的正義與溫暖（是暖化的意思吧！真是噁心至極）」的小島上，環保淪為落在國際時尚驅勢跑道上被相關暖化的議題清談著，好不優雅，晚上，許秀雲寄來自己寫的小詩，「海水波浪，煙銅管遠遠的煙，本來想是出頭天的煙，黑暗的天，青蚵嫂惦惦做，煙隨風吹，命運隨人，希望也隨人。」配著台塑與類似企業網站上，用深綠色寫著，「關心環保、永續經營」，一種詭譎的幽默感，油然而生。
許秀雲參與的「三個青年社區藝術行動」
嘉義社運小基地「洪雅書房」
台灣環境資訊協會
6月15日星期五下午1點半-4點 歡迎您到現場來參與
(忠孝路與長榮街交叉口,路口有一間護理之家,其後面第二間)
電話:05-2776540或0929536133余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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